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带着泥土和林木的气味徐徐流动的凉风，铺陈地面渐秋一样泛黄的阔叶，是南国春季常有的景象。钟子期不过是楚地大片山林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樵夫，日日沿着汉江边上寻柴，看着江河滚滚而逝，看着山林四季变换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地这样度过，直到死去。

 

这年春深，他歇在一棵正在换叶的香樟树下，阳光自叶间斑驳打下，落叶簌簌轻响，钟子期半阂着双目，忽然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琴声。那琴声远远袅袅，风烟一样自林间辗转蜿蜒而过，微弱却坚定地钻进树下砍柴人的鼓膜里，由不得他不去追寻。

 

钟子期匆忙起身循音而走追至汉江边，琴声潺潺流水也潺潺，奏琴之人长袍深衣，膝上一把柳木古琴，于临江崖上垂目抚弦，衣袍鬓发随风而动，琴音却不为所动。水曲柳作琴，音质原本宏大凝重，到伯牙手下，那宏大全作了汉江的流水，凝重描绘在远方的山影。

 

钟子期来到崖边，闭目倾听，只觉胸中涤荡，心旷神怡，一曲终，不禁拊掌叹道：“弹得真好，洋洋洒洒如同这江中的流水，巍峨壮丽让我好像去到了我从未去过的泰山。”

 

樵夫不曾知道伯牙心中所想，正是浩浩江河巍巍泰山，便不知伯牙一生听过溢美之辞无数，却在此时才真正觅得一位知音。他只看见奏琴人轻按琴弦止住震颤的余音，抬眼看他的神情意外又和煦，说着知音难觅。

 

 

那日他们相谈甚欢。说来也奇怪，伯牙是个见多识广的人，去过不知多少地方，登过泰山，临过东海，书读了万卷，从根本上他们就不一样，钟子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。但他们谈到山水，草木，清风之声，明月之影，又好像真的能够互通心意。

 

伯牙是郢郡人士，在晋国为官，这一年回乡探亲途径此地，逗留几日间他将子期引为挚友，却仍不得不暂别，约定返回晋国时再次绕道汉阳来见子期。

 

钟子期有了这样一位友人自然满心欢喜，他仰慕伯牙的博学多知，去村南老秀才家里蹭了书看，却发现自己大字不识，那书也远比伯牙和他的琴乏味太多，遂放弃，继续着砍柴人的营生，一心一意地等伯牙自郢郡归来。

 

 

仍旧是伯牙来时奏琴的那片树林，转眼暮春，阳光带了三分烤人的暑气，钟子期把满满一篓子木柴搁在一边，靠在树根上扣着斗笠打盹，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远方山崖上传来悠悠荡荡的瑶琴声，他陡然惊醒，欢喜又急切地赶去崖边赴约，临江崖上却空空如也，唯有江风呜咽。

 

钟子期怅然，发现自己将木柴也落在了打盹的树下，日头已渐渐开始西落了，只得径直回村落。自田垄间过时，他又听见了伯牙的琴声，和着村子里袅袅升起来的炊烟，映着远方斜斜压在地平线上的日光，弦上像挂了满满一把的离愁。钟子期停下脚步怔怔地出神，忽然预感到这或许将是最后一次与这位朋友相见了。

 

伯牙果然在村子里等着他，风骨依旧，也不见神伤，只是微有遗憾地告诉他朝中有要事，今夜在此逗留，明日一早便须离去。

 

自然是国事为重，钟子期说难怪伯牙的琴远远听来便是满腔的别离，这一去再回到楚国，至少便得是明年了吧……钟子期想，自己和这样的人物或许只能是一期一会，怎能奢求来年伯牙依旧记挂着自己，甚至特意来此探望呢。也或许，自己可以走出这片山野，去郢郡找他。

 

钟子期思绪纷杂，伯牙却浑然不觉，他们在鄙陋的一小间草屋里席地而坐，在土炕里温上一壶浊酒，伯牙仍旧时不时地弹琴，这时钟子期便听得格外认真，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过，有意地要将旋律刻在脑子里，古琴沉沉的音流，连带着揉弦时手指和琴面摩擦发出声响的节点，他都听进了心里。伯牙偶然走了神瞥他一眼，他便眉头怔忪回望着伯牙，活似从梦中惊醒似的，伯牙都看在眼里。

 

翌日天不亮钟子期便一路将伯牙送至官道上，依依惜别。伯牙说我的挚友，来年若得以抽身回乡，我仍旧来探望你。钟子期自然欢喜，却又不知缘由地怅然，只是用衣袖的边角拭去眼泪，笑着与伯牙拜别，祝他一路平安。

 

 

这一年冬天，钟子期染上风寒难以治愈，病逝了。

 

来年春天晋国大旱，朝中赈灾忙得不可开交，伯牙没能抽出时间来回家一趟，也没能去见钟子期。

 

伯牙再次来到汉阳时，那个能在他的琴里听见高山流水的樵夫已经不在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南湖边上小小的一个坟包，和他的主人生前一样不起眼。伯牙抱着琴见到墓碑上钟徽的名字，呆立半晌，撩起衣袍席地而坐，如同他与子期无数次面谈一般，奏了一曲高山流水，琴音止时，他轻轻地阂上眼。

 

“世间再也没有值得我为之抚琴的人了。”

 

话音落，伯牙手中的琴也砸落在尖石上，断裂成两半，琴弦凄凄哀鸣。

 

 

汉阳集贤村中始终口耳相传着一句俚词：“子期遇伯牙，千古传知音。”

 

钟子期不会知道他平凡的一生因为与伯牙的相识，因为伯牙从此绝弦不复弹琴，而在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，他或许只是在泉下默默地为伯牙惋惜，听到这样天籁一样的琴曲，世间哪会只有一个钟子期。

 

大二下期选修了秦涛老师的趣味历史学，是我每周最大的乐趣，这是该门选修课的结课作业，做得还算用心，因而想起来放到lof里，以作保存。